附录:亚霍达·尤德科夫斯基, 1985-2004

授权和转载须知

译注:作者的弟弟于2004年去世,该文是他的弟弟去世后的一系列电子邮件串,同时也是感受理性的附录。原文请点击此处


给不是超人类主义的背景介绍:

超人类主义不喜欢死亡。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会终结死亡。为了这一目标,我们支持相关研究,希望能通向一个人类击败了死亡的未来。死亡是一个极其困难的技术问题,需要通过生物技术、纳米技术和其它技术手段攻克。我不会讲被称之为“未来”的神话,也不会像是陈述事实一样说人类总有一天会摆脱死亡——我没有预见未来的魔法技能。但死亡是大恶,无论何时,只要我有能力,我就会反对死亡。如果我能创造一个人们永生,或者至少可以活个几十亿年的世界,我会这么做的。我不认为人类会永远卡在我们目前所在的这个尴尬阶段,我们已经聪明到能给自己制造出无数问题,却还没聪明到把这些问题都解决掉。我认为人类的这一问题是有解的;很难,但是是可以解决的。作为机械智能研究所(MIRI,Machine Intelligence Research Institute)的研究员,我正在为此奋斗。

这封邮件我曾在2004年11月发送给三个超人类主义的邮件列表,并收录了一些我收到的回信。考虑到篇幅,一些邮件的内容有所调整。

最后更新于2005年5月。


日期:2004年11月18日,星期四,22:27:34
来自:艾利泽·尤德科夫斯基

我的弟弟,亚霍达·纳塔·尤德科夫斯基,死去了。

他在十一月一日死亡。发现尸体的时候没有确认身份。他的家人在十一月四日发现此事。我在芝加哥与我的家人共度了一周半,现在正在返回亚特兰大。我拖了一段时间才告诉我的朋友,因为这件事实在是让人难以开口。

我曾经说过:“我有四位在世的祖父母,而我打算银河系最后一颗星星燃尽时他们依然在世。”我的祖父祖母尚且在世,但我觉得自己再也说不出这句话了。就算我们达到了科技奇点,那也已经太迟了。我所爱的其中一人已经不在了。这个世界有一种令人惊异的能力,总能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向你的心口捅上一刀。在我必须保护的所有人当中,我从未想过离去的会是亚霍达。亚霍达出生于1985年7月11日。他死的时候十九岁。

犹太教中有许多针对死亡的仪式与吊唁。亚霍达去了更好的地方,神的行事之道虽然神秘但充满仁爱,诸如此类。这样的话真的能安抚人心吗?我看了看我的父母。我觉得并非如此。犹太葬礼中念出的悼词是“神是恩典的,因祂是真正的审判者。”他们真的相信这句话吗?如果他们真的相信,他们为何要在葬礼上哭泣?告诉人们他们的宗教信仰要求他们相信这句话,对这些人真的有帮助吗?我觉得我比我的父母和妹妹卡婻处理得更好。我只是感到伤痛,而不是困惑。当我接到电话,通知我亚霍达死去时,我没有哪怕一瞬间的怀疑。我知道我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而我的宗教家庭对此事又作何理解,若他们必须假设是一位仁慈的神杀死了亚霍达?我假设,是同一位充满善意的神安排了上百万孩子在成长中饱受文盲和饥饿之苦;是同一位亲切慈爱的天父安排了犹太人大屠杀和女巫审判。但凡任何有智识的生灵做出这种事、允许这种事发生,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称其为邪恶。但我尽己所能地衡量了证据,我不认为这个世界是邪恶的。这一答案在今天被称为无神论。

也许相信灵魂不朽是有帮助的。我知道,如果亚霍达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旅行,就算他再也不回来了,我也会感觉好很多。但亚霍达不是“走了”。亚霍达没有“安息”。亚霍达不会再回来了。亚霍达不存在了。亚霍达在年仅十九岁时被完完全全地抹杀了。是的,这让我愤怒。我愤怒得无以言表。如果真的有神存在,这份怒火可以撕裂通往天国的大门,将王座上的天神付之一炬。但是神不存在,所以我的愤怒烧向事情发展的方向,将其撕裂,并重塑允许这种事发生的世界规律。

我好奇那些并非超人类主义的无神论者,他们得有多么坚强,才能在没有希望改变现状的情况下接受这如此可怕的黑暗。但话又说回来,大多数无神论者也向安抚人心的谎言屈从了;他们为死亡编造借口,而这些借口甚至比宗教赤裸裸的谎言还要站不住脚。他们退缩了,拒绝正视每天都有十五万生命被抹杀的恐怖事实。每秒是一点八个生命,每年是五千五百万个生命。单位转换,从时间到生命,从生命到时间。911世贸大厦的恐怖袭击杀死了半小时。到今天为止,所有的人体冷冻组织加起来争取到了一分钟。这篇文章花了两万条人命完成。我好奇有哪一个无神论者完全接受了这一恐怖,不编造借口,不寻求慰藉,也不希冀于未来黎明的曙光。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直视所有事情的本来面目,然后认为这一切永远都无法改变,永远都不可能变得更好,那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亚霍达的死是我第一次失去亲密到足以让我感到伤痛的人。所以现在我见识过敌人的面貌了。现在我进一步理解了半秒钟的代价。我理解得并不透彻,因为人类的大脑对此有着固定的处理机制。我们不会永远悲痛,我们会向前走。我们哀悼数日,然后继续生活。这种反应不足让我们很难彻底理解亚霍达的死。十九年,7053天,这些生命和记忆被尽数抹杀了。有一千年,或者千百万年,或者本应存在于未来的永恒的生命消失了。太阳应在亚霍达死去时黯淡,寒风应在众生聚集的每一处呼啸,宣告我们的人数减少了一。但是太阳不会黯淡,因为我们并没有生活在如此合理的世界之中。就算太阳会在有人死去时黯淡,除了不停闪烁之外也不会有引人注意之处。很快所有人都会习惯,不再注意太阳的闪烁。

我的弟弟会收集酒瓶的软木塞。有人从家里带了一对软木塞,这是他们留给亚霍达的,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交给他。然后我的祖母说,“交给卡婻吧。以后她会告诉她的孩子们,她的哥哥亚霍达喜欢收集软木塞。”我祖母的话把我震住了。这句话跨越的时间是如此之长,我都从未想象过,我十四岁的妹妹长大了,结婚了,然后和自己的孩子讲述她失去的哥哥。在我连一天都快过不下去的时候,我的祖母怎能如此轻易地跳过那么多年?我听着祖母的话,思考着:她经历过这种事。这不是我的祖母第一次失去她所爱的人了,而亚霍达是我第一次失去我所爱的人。我的祖母很老了,她已经建立起应对失去所爱之人的行事规律;她知道该如何应对,因她以前做过这种事。而我思考着:她怎么能就这么接受?如果她已经知道了,她为什么没有豁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去对抗,去改变?

在十五世纪,做一个理性的无神论者,知道每一个你所爱的人都会被抹杀,没有任何获救的希望,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在你的眼前消失,除非你自己首先死去,这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如今的人类依然面对着同样的命运;恐怖还在持续,没有改变,我们所希望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死亡不是一个遥远的梦,不是你平时在报纸上读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可怕惨剧。有一天你会接到一个电话,就像我曾接到的电话,那看似遥远的可能性便会就此化为现实。你会哀悼,然后结束哀悼,继续生活,直到某一天你又接到一个电话。这就是这个世界为你注定的命运,除非你付出巨大的努力去改变。

因亚霍达的尸体在死后三天都无人察觉,他不可能被进行冷冻。其他人也许会更幸运一些。如果你还在踌躇是否要和你爱的人讨论这件事,不要再犹豫了。可能他们不理解,但至少你不会永远后悔自己为什么都没有试上一试。

有一个与死亡相关的犹太习俗,在我看来是合理的:代表逝者向慈善团体捐款。我为机械智能研究所的普通基金捐赠了一千八百美元,因为这件事已经拖得太久。如果你反对机械智能研究所,可以考虑一下玛士撒拉基金会,他们希望借由生物医学解决衰老问题。我认为对超人类主义无神论者来说这是一种合理的应变策略,在所爱的人死去后为反对死亡的慈善机构捐款。死亡在伤害我们,所以我们要让它消失。让这成为我们愤怒的发泄口。我们的愤怒难以忍受,但理所应当。我看着亚霍达的棺材被放入土坑,不禁为之落泪,然后我听着颂词,听着犹太教士讲述着安抚人心的谎言。如果由我来呈献颂词,我不会安抚哀悼者所失去的。我会告诉这些来悼念的人,亚霍达已经被彻底抹杀了,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剩下。我会告诉他们,他们有权感到愤怒,因为他们有一样宝贵而无可代替的东西被夺走了——被毫无理由地夺走,然后摔得粉碎,而他们永远都拿不回来了。

没有任何有智识的生命应受如此对待。就让这成为我弟弟真正的颂词,除却那些安抚的谎言。

当迈克·威尔森听说这个消息时,他说:“我们得加快进展了。”任何类似的安慰都欢迎。别的安慰就算了。

再见了,亚霍达。说这句话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已经没有人在听了。再见了,亚霍达,你已不复存在。你死后再也没有什么留下,正如你出生前一般。你死了,而你的家人,妈妈,爸爸,卡婻和我,坐在礼拜桌周围,就好像我们的家从来都只由四人组成,就好像亚霍达从未存在过。再见了,亚霍达·尤德科夫斯基,永不复返,永不被遗忘。

爱你的,
艾利泽。


日期:2004年11月18日,星期四,22:55:24
来自:吉娜·米勒

听到这个消息我真的很遗憾。艾利泽,我明白你现在的感受。在我十四岁时,我失去了我十九岁的姐姐。我总是在想如果她还活着,她会是什么样子。我站在家人中间,听着他们说“上帝总是会带走好人”或者“上帝有事要交给她做”,感受到那个我没有进入的信仰体系所发挥的安抚作用。当时我也很清楚地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我希望她在这里。迄今为止,我都一直震惊于大自然母亲安插在我们身上的生体错误,这导致了疾病和死亡。当然,我也意识到了克服这些问题的理论和研究的重要性。如你所知,我的丈夫正在做化疗,所以我也在努力攻克纳米技术等高科技所遭遇的挫败,这些技术目前还无法使人们免于遭受这种折磨。我也很担心在提到类似于干细胞研究之类的最新进展时,一般人群所表现出来的恐惧。

对于宗教中死后世界(或者其他)安抚,我觉得问题在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从死亡中逃脱过,因此这些故事(至少对一些人来说——好吧很可能是大部分人)继续蔓延,以压制对末路的恐惧。如果我们能证明科学上的不朽——不似宗教上的不朽——是确实有可能实现的,也许会有更多人仔细考虑接受。我已经等不及死亡并非必然的那一天了。你的文字和感情深深打动了我,我完全认同你所说的一切。感情不会消失,但随着时间至少会变得更加容易忍受。也许残留的这些感情能指引你进一步深入你已经踏上的这条道路,在心中秉承着我们所有人的未来。我会感激你所做的一切。在此我谨致吊慰,同时也将对人类跨越这一障碍一如既往地支持。

再次深表遗憾,谨此献上最温暖的致意——
吉娜·“纳米少女”·米勒


日期:2004年11月18日,星期四,23:53:15
来自:萨曼莎·阿特金斯

艾利泽,

我对你(以及我们)痛失所爱感到万分遗憾。死亡极为可憎,而人类对此最好不要加以掩饰。

在我14岁时,我17岁的表亲死了。他遭遇了车祸,弥留了几个小时。有人叫我们为他的治疗祈祷。我们祈祷了。他死了。有人说,“这一定不是神的旨意”;还有人说,“我们的心还不够诚”,因此祈祷没有生效。我还记得当我听到这些话时,我的内心是如何拧成一团,是如何的无助而愤怒。“神的旨意”怎么就能扼杀这一条鲜活美好的生命?我们怎么就必须扭曲自己的内心,才能拯救我的表亲维吉尔,或者任何其他类似经历的人?如果真的有“公正”而“慈悲”的神在统治,正如我们一直被告知的那样,他们一开始就不会被迫遭受这样的苦难。人们怎么可以理所当然地说出这些话,悲痛欲绝一会儿,然后仅在几个小时过后就立刻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们怎么可以不发出尖叫与哭喊,正如我内心的尖叫与哭喊?他们都是僵尸吗?

如果有更多人不再为死亡和疾病的恐怖找些道貌岸然或其它类型的借口,那么我们便终于可以行动起来,终结这种苦难。在我14岁时,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是有可能的。有很多人现在仍然还不知道。我们必须让他们知道。还有更多知道这件事的人表现得就像他们不知道一样。

我们绝不能遗忘死者,绝不能放任我们自己、我们关心的人以及任何人向死亡屈从。我们必须真正地去拥抱生命,并非接受死亡,而是将生命无限延伸,跨越所有界限。

– 萨曼莎


日期:2004年11月19日,星期五,15:08:40
来自:安德里安·特蒙斯

也许得知这一点并不令人安慰:在我们找到方法跨越这一难关之前,像这样逝去的生命还会有更多——更多更多,多到数不胜数。但至少有方法能计算出来:将这一悲剧乘以从现在到那个时候的几百万(或者亿万?),如此便能真正开始理解我们所寻求终结的是怎样巨大的恐怖。

我好奇这是否就像小说中所描述的克苏鲁式的恐怖:这种恐惧是如此深刻艰邃,以至于大部分人甚至都无法承认,只会在试图面对它的时候一点一点地陷入疯狂。


日期:2004年11月20日,星期六,21:41:13
来自:马图斯

艾利泽,

感谢你的文字。我对促使你写下这些词句的悲剧深表遗憾。

你写出了我成为负熵主义[1]负熵主义(extropian):超人类主义的一个分支,取自生物和哲学中的“负熵”概念,是一种价值与准则的进化体系,旨在不断改善人类的处境。负熵主义者认为通过科技进步,总有一天人类能够永生,并乐于为这一目标做出贡献。详见:https://en.wikipedia.org/wiki/Extropianism的原因,我认为你也写出了我们所有人汇聚于此的动机。我们热爱生命,我们想继续活下去。无论我们之间有何分歧,那都仅仅是关于我们达成这一目标的手段。我们热爱生命,我们憎恶生命的终结。

一个人的死亡是对正义最大的嘲弄,最深的恐怖。宇宙中所有复杂的事物都比不上单单一个智慧生命的美丽与价值。

我已经看够了我的朋友和我爱的人死去。所有愿意听我说话的人我都会尝试说服他们通过深层冷冻延续生命,只要他们愿意活下去。但大多数人都会找借口拒绝,以神秘主义或反乌托邦式的未来掩饰自己对自身存在的漠视。

所有导致这一切自我欺骗式的自我安慰和行为的思想体系,安德里安的话解释得再清楚不过了:这种恐惧是如此深刻艰邃,以至于大部分人甚至都无法承认,只会在试图面对它的时候一点一点地陷入疯狂。

当面对所爱之人的死亡时,大部分人都会通过掩盖真相来过这一道坎,让自己*不要*去思考最明显的事。死亡是永恒的,无法逆转,当面对这样一种事物时,人们想不出任何一个能够绕过自我怀疑的答案。为了避免死亡所带来的痛苦,他们必须贬低生命的价值。一个人可以选择承认自己热爱生命,因此憎恶死亡;或者漠视生命,因此也漠视死亡;或者蔑视生命,因此欢迎死亡。没有其它选项,因为对其一的看法就已经排除了其它与之相悖的看法。制造和散播虚无主义世界观似乎非常盛行。想想佛教徒的真言“人生即苦”,这句话在现代广为流传,极具感染力;然后再想想这句话的对立面,“死亡即欢”。确实,涅槃便是失去对于自身继续存在的渴望。这种虚无主义思潮并非有意识的选择。他们害怕,迷惑,在哲学中跌跌撞撞。他们只知道自己不喜欢死亡,而在磕磕绊绊后,他们想到,要面对死亡,那就必须不在乎生命。我想到了苏格拉底的遗言:“我找到了生命的解药,那便是死亡。”

为何散播我们的思想和价值观如此之难,我认为这就是主因之一。为什么在欧洲那些已经相当世俗化的地区当中,对人体冷冻法的支持依然趋近于无?如果人们接受我们的世界观,认为生命是美好的,技术可以帮助我们将生命延续至永恒,那他们必须完全接受死亡的终极和恐怖。这才是他们难以做到的事。我认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明白这些,这是他们信念的合理延伸,正因如此,他们对我们的思想会产生发自肺腑的负面回应,因为这反应了我们所认为的生命的价值。

然而,正如我们现在有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花费大量的金钱与精力,就为了人体冷冻击败第一例死亡的那一丁点机会,我们也得承认,对于过去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们来说,也是有一丁点机会为他们做点什么的。在这方面,我非常喜欢尼古拉·费多罗维齐·费德罗夫的《共同事业》[2]尼古拉·费多罗维齐·费德罗夫(Nikolai Fyodorovich Fyodorov):俄国东正教哲学家,参与了俄国宇宙主义运动,是超人类主义的先驱。他反对书籍作为智慧财产的概念,一生都没有出版过任何作品。在他死后,他的文章被学生编纂为合集出版,书名为《共同事业的哲学(Philosophy of the Common Task)》(又称《复活事业的哲学(Philosophy of Physical Resurrection)》)。俄国宇宙主义运动是发生在俄国20世纪早期的哲学与文化思潮,其理念包括通过技术手段克服死亡在内的自然规律,复活死者,让人类永生——菲德洛夫将其称之为人类的共同事业。超人类主义的许多理念都源自于此。。尽管他的理念源自于他的宗教背景,他的动机,对生命内在价值的深刻领会,以及他的目标,通过技术复苏过去的死者,这两点我都深表认同。将科学应用于“复活”死者,这可能吗?如果可能,这应该成为我们的终极目标。我们之中有人投身于开发能够到达技术奇点的人工智能,还有人为通过生物技术克服衰老而努力;我将为伟大的共同事业奋斗。这将成为我的终极目标,去探索这一目标实现的可能性,去学习所有我需要学习的东西来决定这是否可能,然后学习更多,然后着手去做——一次一个人,如果有必要的话。

谨此致意,
麦克·迪基
又名,马图斯


日期:2004年11月18日,星期四,22:27:41
来自:戴维·沙金特

听说你弟弟的死我极为遗憾。你的文字深深打动了我——真正传达出了什么才是我们极其,极其,极其需要不顾一切地去达成的事,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其他事务都要紧急。我都无法想象你现在有多痛苦。我希望有什么我能做的事能够帮到你。


日期:2004年十一月18日,星期四,22:55:20
来自:达米安·布拉德里克

非常悲痛的消息,艾利。深表同情。的确,“我们得加快进展了。”

谨此致以哀恸,达米安


日期:2004年11月19日,星期五,02:31:58
来自:拉塞尔·华莱士

我真的很遗憾。

上次我接到这样的电话时,我还没有听说你说的那个犹太习俗;但它具有只需要解释一次、而我只需要照着做的特点。

终有一天,孩子们将不再完全相信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过,我们会继续努力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拉塞尔


(译注:之后类似的回信内容过多,且内容杂乱,故略去。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翻看原文,此处仅保留EY对该邮件串的最后一次更新)

更新:2005年5月8日

时间已经是5月8日,距亚霍达·纳塔·尤德科夫斯基被抹杀已经过去了六个月又一周。今天我打算去给弟弟扫墓,和我的家人一起,观看他的圣柱——那立在土地上标记他坟墓的柱石——的揭幕。这一天的芝加哥很暖和,春意正盛,草木生长,蓝天明媚无云。大自然并不会为死者之逝留下痕迹。

我们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抵达墓园。上一次我来这儿,是为了参加弟弟的葬礼;我看到了那引导车辆的箭头标志,上面用手写体写着“尤德科夫斯基”,并为之哽咽。而这一次没有设标志,为尤德科夫斯基或是其他人。这一天墓园中没有葬礼,只有一位拿着地图的墓园员工,引导访客们前往坟墓。我们开到了墓园里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上一次我来这儿,有浩大的一群人让这里显得瞩目,还有为吊唁者设置的帐篷,和成排的椅子。此时这里只有青草,以及设置在草地上的一个个金属牌。我已经无法在记忆中找到这块地方了,我放眼四周寻找地标,试图记住这个位置。

我记得,且永不会忘记,来这个墓园参加我弟弟葬礼的那个时候。我记得我走出汽车,走向一辆小货车,望进去,看见了他光亮的木棺。那个木盒子看起来是那么的小,我不知道我弟弟是如何躺进去的。“你在那儿做什么,亚霍达?”我对着木棺说。“你不应该待在这儿”,我的祖父,我慈爱的阿爷,向我走来,然后揽住了我。

我记得,且永不会忘记,我在亚特兰大接到的那通电话。手机屏幕显示是我父母家的号码来电,我接起来,“你好?”,然后是我的伦纳阿姨开口,“艾利——”,通过我家的电话听到伦纳阿姨的声音,我就知道出事了。我记得我还在猜发生了什么,甚至谁去世了,直到她说:“你的弟弟亚霍达去世了,你得赶紧回家来。”

那是已经过去的日子,而今我的感受已不似彼时。人类的心智置入了一种脚本,我们悲痛,然后停止悲痛,继续过我们的生活,直至我们接到另一通电话。也许下一次,是我祖父母其中的一位。

我沿着墓间小径走向我家人聚集的地方,低头望着小道两旁的那些金属牌。罗森塔尔…伯纳德…有些牌子上只有名字和日期,其他的则写着诸如“亲爱的丈夫、父亲和祖父”或“亲爱的妻子和姐妹”的铭文。当我走着,看到一块牌子,只写着“赫歇尔,我的挚爱”,于是开始落泪。我能想象写下墓志铭的那个女人。我能想象赫歇尔之于她的意义。我能想象她的生活,当她已失去了他。

这个世界怎么敢对我们作出这样的事?人们怎么敢就让这样的事一直无所改变?

我站在我弟弟坟墓的脚边,我的亲戚们拿着祷告书,念着《透希尔林》[3]亦被称为《诗篇》,是古代以色列人对上帝真正敬拜者所记录的一辑受感示的诗歌集,详见:https://zh.wikipedia.org/wiki/%E8%A9%A9%E7%AF%87。第一次来这个墓园时,我因悲痛而泣,而现在我因愤怒而泣。我环顾四周,母亲、父亲、叔叔、祖父母,他们脸上没有泪水。我的母亲在我肩上搭来一只安慰的手,面上却不见一点湿迹。真是奇怪,我竟是唯一在哭的人。悲伤之泪我们都已洒落,而愤怒之泪却独属于我。我的亲戚们不可能感受我的感受,他们将这黑暗归于上帝。宗教并不会禁止我的亲戚们体验悲哀和痛楚、哀伤和悲痛,在他们奉之为神明的这位虐待者手中;宗教只会禁止他们反击。

我站在那儿,没有跟着诵念祷告诗,而是看向草地上我弟弟坟墓的轮廓。在这薄薄的方片之下的泥土中,安放着我弟弟的棺材,在那棺材中安放着他的遗骨,也许还残余着正在腐坏的肌体。我弟弟的自我,不在此处亦不在他处。他脑中的信息已经被摧毁了。亚霍达没有注册人体冷冻程序,而且他的遗体在死后三天才被认出来。然而,进行人体冷冻本可以是、也应当是任何一般病患的标准收容程序。医院本应当在亚霍达的心脏停止跳动后取出他的大脑,将其保存在液氮中以备抢救,而不是将他留在台子上。为什么人类还在这样做?为什么我们还在埋葬死者?我们已经掌握所有为了学得更好的必要信息了。几十个世纪以来人类历经着苦难,几十个世纪以来我们永远失去了那些逝者,然后有一天有人发明了一种替代方案,却没有人关心。人体冷冻科学家改变了死亡,却没有人谈论它。第一例人体冷冻本应当成为所有国家所有报纸的头版新闻的,也应当成为任何一个神智健全的智慧种族中的头号新闻。终将会有一天,人类回望过去,并意识到那些我们本能够、也本应该做到的事,要是我们做了该有多好。那时的孩子们将为之流泪,因气愤而咬牙切齿;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人们听到泰德·威廉斯[4]提奥多·撒母耳·威廉斯(Theodore Samuel Williams),昵称泰德·威廉斯(Ted Williams),著名美国职棒大联盟球员,曾获2次美联MVP,六次打击王,两次三冠王。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B3%B0%E5%BE%B7%C2%B7%E5%A8%81%E5%BB%89%E6%96%AF的新闻然后笑个十秒,而在这十秒间他们会失去他们的丈夫、妻子、母亲、孩子和兄弟。这不公平,没人应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失去这么多,没有人告诉过他们那个抉择有那么重要。

我有和我的家人讨论过人体冷冻。如我所料的,他们给了我一个奇怪的表情;也如我所料的,他们会选择自杀。

按犹太人的习俗,我们不应从死者的坟墓上走过。我站在两排坟墓中间的小道上,我的一些亲戚,大卫叔叔和他的孩子,站在亚霍达坟墓旁边的空地,某个将来会成为坟墓的位置。我在想,如果跨过一个有主的坟墓是不吉利的,那么站在墓园中被指定用于埋葬的空地也应该是不吉利的,因为那就像站在一张等待被填饱的饥肠辘辘的大嘴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喂饱我们的墓园?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假装这一切是公平的?人类什么时候才能停止逃跑,最终转身站定,直面这个敌人然后开始反击?

上个周五,我的祖母向我们讲述了她看过的一个展览,关于杉原千亩的,他有时也被称为日本的辛德勒,虽然和奥斯卡·辛德勒相比,他拯救的是五至十倍的生命。杉原那时是日本驻立陶宛的代领事,他违反了上级明确下达的指令,签发了超过2,139张过境签证给逃避德国军队的难民,每一张签证能保证一整个家庭的过境权。以色列犹太人屠杀纪念馆估计称杉原千亩拯救了6,000至12,000条生命,“如果能有两千位像他那样的领事”,杉原千亩项目的首页上写,“那本该有一百万个犹太孩子能从奥斯维辛的焚化炉中拯救出来。”为什么没能有两千个杉原那样的领事?那也是二战过后被提出的问题之一,在那时,纳粹德国的恐怖已经被所有人知晓、领悟和承认的时候。

我们铭记其中一些抵抗者,我们为之骄傲。我很庆幸,我能成为产生过杉原的种族的一员;尽管我也为之感到羞愧,因为我也是产生过希特勒的种族的一员。但是,为什么抵抗者会这么少?为什么这么多人保持沉默?这也是二战后这么多年来最令人费解的问题:为什么这么多体面的好人选择保持沉默?

因为他犯下的“闪耀的”罪行,杉原在战争结束后被日本外务省革职了。此后的二十年杉原在贫困中度过,直到他被曾经帮忙救出的一人所找到;之后他被带回了以色列授予荣耀。人类反抗纳粹,以其生命为赌注,以其生命为代价;而当反抗这最强大的敌人时,尽管代价更小,抵抗者却更为寥寥。对于人类来说,不带枪炮不喊口号的大恶更难被注意到。但我认为,终有一天,那些抵抗者亦将被铭记,如果那时还有幸存者的话。

我的亲人们,体面的好人们,停止了默声的诵念。我的母亲和父亲,揭开了墓地的牌匾。那上面有两只狮子(狮子的象征与亚霍达这个名字有关),一个皇冠以及一句铭文,翻译过来是“好名字的冠冕”。我的两位叔叔作了两段简短的致辞,而我只记得其中的这一句:“当你失去一个儿子、一个侄子、一个孙子时,你要如何妥协?”

你不会向黑暗妥协!你不会向纳粹德国妥协!你不会向死亡妥协!

我们总习惯在墓牌前摆放小石头,以示有人来过这儿,而每天晚上,墓园的守护人也总会扫掉那些石头,这只是一个短暂的象征。我的亲戚们依次上前,静静放下手中的石头,而我在旁等待,等所有人都放完了,等大部分人已经离开,留下的人开始彼此交谈。然后我用手指划过草地,扯下一些草,拨出指甲里的泥土(当我写下这些的时候,我仍能看见些许泥土残留在指甲中)。我将手中的石子砸进土里,寄望它能永远留在那里。我默默地做着这些,没有人议论,也没有人问为什么。也许这就足够了。我不认为我的亲戚们能理解我,如果我告诉他们我在墓地上划线的话。

以你之名,已逝的,但未被忘记的亚霍达。

爱你的,
艾利泽


翻译:潜艇,赛门
校对:潜艇,赛门

注释

注释
1 负熵主义(extropian):超人类主义的一个分支,取自生物和哲学中的“负熵”概念,是一种价值与准则的进化体系,旨在不断改善人类的处境。负熵主义者认为通过科技进步,总有一天人类能够永生,并乐于为这一目标做出贡献。详见:https://en.wikipedia.org/wiki/Extropianism
2 尼古拉·费多罗维齐·费德罗夫(Nikolai Fyodorovich Fyodorov):俄国东正教哲学家,参与了俄国宇宙主义运动,是超人类主义的先驱。他反对书籍作为智慧财产的概念,一生都没有出版过任何作品。在他死后,他的文章被学生编纂为合集出版,书名为《共同事业的哲学(Philosophy of the Common Task)》(又称《复活事业的哲学(Philosophy of Physical Resurrection)》)。俄国宇宙主义运动是发生在俄国20世纪早期的哲学与文化思潮,其理念包括通过技术手段克服死亡在内的自然规律,复活死者,让人类永生——菲德洛夫将其称之为人类的共同事业。超人类主义的许多理念都源自于此。
3 亦被称为《诗篇》,是古代以色列人对上帝真正敬拜者所记录的一辑受感示的诗歌集,详见:https://zh.wikipedia.org/wiki/%E8%A9%A9%E7%AF%87
4 提奥多·撒母耳·威廉斯(Theodore Samuel Williams),昵称泰德·威廉斯(Ted Williams),著名美国职棒大联盟球员,曾获2次美联MVP,六次打击王,两次三冠王。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B3%B0%E5%BE%B7%C2%B7%E5%A8%81%E5%BB%89%E6%96%A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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